我写诗，一年四季，最体味的深厚感受是秋天的味道。秋天的味道，在乡野，在田间，在果园，在草甸，在山里。

在秋天事物的更替和递进中，总是有不同的色彩和气味，与人的味觉相近相同。当我漫游其中时，就有不同的意象与情感，进入我这梦想的诗乐园。相比其他的季节，秋天的确是一个巨大的诗歌通道。

秋天的气味，最浓郁的时候，是早晨和午后这两个时辰。我从乡下的泥路上走过，秋天的雨水或露珠，带着落叶的淡淡苦味，夹杂着些许野果子的甘甜。

在放晴的黎明，秋雨之后，太阳洁净而明亮，早上的光芒，有些刺眼，当正视眼前的旷野，是满目的绚烂。我吮吸着收割后稻田弥漫的、浓重的、混合着农人汗水的泥土与谷子的气息，仿佛是父亲透过打谷机，传来的那种深厚的呼吸。

而最让我熟悉的气味，当然就是阳光的气味了。秋日的阳光，折射着金黄的树叶，透过明净的湖面飘荡在秋风里吹起少女的长发，秋水如镜，映出她沉静的笑容，流溢出桂花和秋荷的幽香。

有午后的秋光，融入了平静明亮的秋水中，在渐向泛黄的荷叶之上，我触目的深处，莲藕散发的粉甜。故乡的荷塘里的味道，是秋天深处的少年，一首无名诗歌的秘密。

秋天的味道，更是万物丰盈，而成熟的各种美的味觉，泛起内心平和的食欲。人们在这个季节，享受最纯正的美食。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树上结的，草里长的，如诗如画。秋天的神圣，赋予了大地无限的恩典。

天道酬勤，诗意栖居。劳动着的人们，被秋天的味道所浸染，脸上洋溢着迷醉和温馨，分享着丰收的喜悦，那是献给至爱的人的礼物。

秋天的味道，是八月桂花遍地开，金盘玉盏客人来。月挂枝头上，月亮走，我也走，情歌唤美人，举杯放酒歌。我在此时的人间，每一个香吻，每一份手札，印满了江南的秋月，江北的菊黄。秋天啊！亦是金黄黄的蟹肥龙虾，温润那醉人的酒色，和肉嫩的弥香。

当初秋的风声，吹过一望无际的湖面和远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或携手爱人，或撒网，或垂钓，加入这秋天的美味，是大典盛宴，让蟹儿肥了、鱼儿鲜了、虾儿美了。人们沉浸在秋天的美味中，或流连忘返，或对酒当歌，听一部红楼梦，说尽天下事，观一弯新月，洞察人间真情，留下千年叹，更觉亘古荒。

这样，秋天的味道，就有了另一种视觉，另一种禅意，人生如梦，莫过于走进了大观园，品尝蟹黄柳、咏醉秋梦诗、闻香识美人。再读红楼梦，又赋金陵词。秋天的味道儿，都在这人间的梦园里，也在才子佳人的诗句中。

此是历史如当下，文化大观园起，即此复兴之日，可阅梦中秋水诗。“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红楼梦》之《螃蟹咏》)。大观园里的贾宝玉，富贵荣华起，以诗尝秋天。诗中写出了多少事，杯中情，酒里意。吃蟹的人，内心的感觉，外在的得意，竟以天下第一人，食客东坡相并论。

秋天的第一味道，非“秋蟹”莫属了。听林黛玉唱：“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斯佳品酬佳节拂清风菊带霜。”这一唱引来秋天的味道无数，各自在腹中，何谓蟹而非蟹，足见才情中人，冰清玉洁，犹怜可见。秋天的盛宴良辰中，还有什么比得上这红楼梦，一席美美诗蟹宴呢？

薛宝钗说，“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金陵十二钗中的第钗，薛宝钗咏秋蟹宴，其诗深藏不露，心机犹锋，透过本质，看清人性。吃喝宴中的杀机，秋天萧煞的锋芒，自然万物的灵，是因一蟹之食，却忘了命运本心？蟹亡的食味中显，埋下了她对人情世故的梦里针破，在悲愤的秋天的味道里，不带一丝儿的痕迹。

曹雪芹在《螃蟹咏》中，通过“食蟹季节”过程的诗歌意象，在人物角色中的不同感受，从味蕾到味觉、到味道和身体感官的变化，上升到了诗性的想象力，精神的审美超越经验。深刻揭示了当时社会食肉阶层中的“嗔、贪、痴”的精神趣味，寄生和腐朽“食色性”的本体。

当我从红楼梦的秋天的味道中走出，从一场公子王孙食蟹祭礼诗典中，回到现实的当下令正穿过秋天的午后。回望仲秋的乡野，浓郁的麦草垛气味中又闻到沅方飘来的炊烟混合着奶妈烤红苕粉皮的香味。或许，那才是我在故乡后山坡下，真正的秋天的味道。

当门前的小路，伴着满屋的桂花糕，栗子香，流向一条不紧不慢的小溪，有风中高举着的“秋眼”，像是那挂满灯笼的柿子树，如橘灯，似火把，点燃和照亮，在这秋天的晚钟之声里，我思念的秋天另一道味儿，她的名字就叫作乡愁。

我也曾与友人一起，走过仲秋的明月，在一棵千年的树下，举杯对影成三人；在大山的深处，在亘古未来的远方，呼唤那千年的玉酒，万年的神瓢，舀起我那江河滔滔的诗行。从红楼出走，到乡野晚归，这一路秋天的味道，也有大海的秋色，在远方的召唤。秋水伊人，月光如歌，有秋的大雁，飞过头顶和山巅。

从初秋到中秋，又到了深秋。秋天的味道，一层比一层浓郁，是这醉人的秋色，一路比一路闪光。我在秋水明月之中，怡静而安宁地等你的味道。

那高大的秋树，升起的月光，弥漫着秋天的味道，升腾于我的四周。那深秋的味道，仿令再次染黑我的白发。在满天的星光，洒满大地的时刻，我寻着我的梦，我的梦沉入秋天深深的味道之中，那将是一个远方的游子，心底里永恒的故乡。

（田禾：著有《喊故乡》《野葵花》《乡野》《窗外的鸟鸣》《田禾诗选》等中文诗集15部，散文集《红叶的私语》、诗歌评论集《有关读诗和写诗》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徐志摩诗歌奖、《十月》年度诗歌奖等奖项。）

      来源：大武汉    江花

      作者：田   禾（吴灯旺）

      编发：吴   杰

      审稿：吴小艾

      审核：吴合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