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武二十年(公元1387年),一个居住在泉州城东的吴姓老人,散尽所有家财,身背祖父与父亲的遗骸,并随身带着父亲留下的文稿,拉着年幼的孙子匆匆往城的南方直走,一直到晋江县五都灵水堡方止步,并在此定居下来。
吴姓老人,自号“懒翁”,在亲自为祖父和父亲的遗骸重新择地安葬后,告诉年幼的孙子吴温明,懒翁公的父亲是元朝的荆王长史,名讳鉴,字明之,自福城三山而来。自此,灵水吴氏族人,方知先祖世系。
吴鉴何许人也?
元朝泉州路达鲁花赤楔玉立主政时,主持重修了府治谯楼威远楼和涂门街破旧的清净寺,这两个地方都各刻有一块石碑,石碑的作者皆署名“三山吴鉴”。
《清净寺记》现今已是研究伊斯兰文化传播到古代中国的重要物证,有很高的文物和学术思想价值。中国著名的历史学家白寿彝曾这样评价过吴鉴的《清净寺记》:“吴记之后,如在伊斯兰寺院碑记中寻觅其续,迄于今日,实尚未见一文足于当之。”学者张宗奇更称赞吴鉴是:“真正能进入伊斯兰文化神圣殿堂并有所阐述的教外中国人。”可见吴鉴治学之严谨,为了写好碑记,吴鉴曾认真研习过伊斯兰教经典,才有碑记里的:“其教以万物本乎天,天一理,无可象。故事天至虔,而无象设。每岁斋一月,更衣沐浴,居必易常处,日西向拜天,净心颂经。经本天人授三十藏,计一百一十四部,凡六千六百六十六卷。旨意渊微,以至公无私、正心修德为本,以祝圣化民、周急解厄为事。”吴鉴对伊斯兰教充满认识和尊重,而他这样的态度,也直接影响后世泉州社会对待伊斯兰文化的态度。
而他写的《泉州府治谯楼记》难能可贵对谯楼的工艺流程做了详实的记录,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文章这样写到:“用是,栋楹樑拱之蠹扰者隆,楣角榱题之摧毁者功,易甓盖,缮垣墉,髤墁梁雘绘,华外而栗中。”
这两篇碑记不仅勾勒出吴鉴的才学,也侧面证明他的才学早已为人熟知,才有楔玉立的盛情邀请题记。
那么吴鉴家世和成长过程是如何的呢?
学者陈增杰《李孝光集校注》里简要提及吴鉴与杨载、袁桷的交游情况。
延佑三年(1316年),吴鉴祖母赖氏去世,吴鉴从国子监返乡奔丧,途中和杨载相识,于至治二年(1322年),至苏州拜请杨载为其祖父母撰写墓志铭,杨载欣然应允,便作了《吴处士墓铭》。
通过墓志铭来看,吴鉴族源来自河南光州固始,五代时期,其先祖吴英从苏州迁入闽国,并担任闽国的枢密使。据《新五代史》记载,吴英官居闽国枢密使,“尝主闽兵,得其军士心。”龙启二年(934年),国计使薛文杰弄权贪酷,与吴英有过节,设计杀害吴英。南吴信州刺史蒋廷徽围攻建州,闽王命王延宗率军救援。军士痛恨薛文杰陷害冤杀吴英,不肯前行。闽王以槛车送薛文杰至军前,军士击杀薛文杰后,方挥师北上。
吴英被薛文杰杀害身亡后,族人避难他乡,分散于福建各地,因此吴鉴这一支派应该就是在这种背景下,避居于闽清平山。
吴鉴的祖父:“免冠大袖,足不迹城市,惟以读书教子孙为务。客过门,语少异,辄走而避之,未尝求人之知,而人亦莫知其蕴也。”祖父的言行深深感染了少年的吴鉴,因此祖孙的感情极其深厚。所以在延佑三年(1316年),吴鉴安葬祖父母于闽清县阳冈阡后,筑一亭以纪念祖父,名为“孝思亭”,并请好友袁桷撰写了《孝思亭记》。袁桷对吴鉴的孝行称赞不已,他在《孝思亭记》里这样写到:“吴君之志,追远以求,旨微意深,郁勃之兴,将自兹始。大舜五十而慕,昔以为难能也。遡而推之,探其微旨,亦难能也。礼抱孙不抱子,祔于王父,幽明之通,了然而莫遗。明之审之而克行之。
吴鉴进入国子监前,师从永福隐士黄雍。据万历《永福县志》记载,黄雍,字子邵,福建永福县人。“少慷慨有奇节,知宋将亡,隐居山中,语及时事,必流涕破面。”文天详慕其名,“以诗招之使,雍度时事必不可为,遂辞不就征。”元初,黄雍避居山林,执经授徒,“每诵其诗,以语门生吴鉴,辄恸哭移时。”
祖父与老师的言传身教,对少年时期的吴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所以吴鉴虽然学有所成,有真才实学,却极少在众人面前显露,只有身边的文学好友知其才情。
吴鉴凭其才学,入国子监后,结识了赵孟頫和袁桷,据李孝光《五峰集》记载:“吴明之既葬乃祖阳冈阡,杨仲弘追为墓铭,赵子昂喜其才,自为书之。有诗名湖海者,皆为赋诗。”杨载是赵孟頫的门生,因为这层关系,加上赵孟頫赏识吴鉴的才情,主动为《吴处士墓铭》书丹,可见吴鉴确有真才实学,才能够得到赵孟頫、杨载、袁桷等名流的青睐。
在杨载的引荐下,吴鉴与文学家李孝光结识。李孝光,字季和,号五峰,浙江乐清人,与杨维桢齐名,并称“李杨”,著述《五峰集》。得知杨载为吴鉴祖父母撰写墓志铭之事,李孝光有感而发,赋诗一首赠予吴鉴:“云来阳岗南,云去阳岗北。去者日以幽,恻恻复恻恻。嗟哉冰在盘,聚散不可测。精神本流通,心思岂终极。”
被遗忘的儒士——元朝吴鉴
吴鉴当时乡试不第,在袁桷为吴鉴《吴明之文编》的跋里有写到:“后知明之试进士不中,幸不余诮,而深病有司之不察也。”心情郁闷的吴鉴陪同李孝光同游雁荡山,两人都经历科举的坎坷,得不到抱负的施展,于是在《五峰集里》有一篇《同吴明之在灵峰作》诗云:“人言万壑争流胜,故作雨中藤一枝。枫树朝来青鼠出,竹根日暮白鹇飞。要看云起水穷处,正在峰回路转时。莫道白鸥机事少,只今野老亦忘机。”
也是在那个时期,吴鉴也完成了自己的文学作品《吴明之文编》,袁桷曾评价这部文集:“若明之之游历,渐摩熏陶,悉辑于翰墨。籍尔求配于古人,诚不为过。”并认为刚刚落第的吴鉴:“使果有遭,吾见其扬于王庭,清远自仪,润色敷绎,讵止于是编之所述哉。”袁桷赞誉有嘉,可见吴鉴的文风。
吴鉴后来果然高中,才有了后来的“仕元长史。”也在那之后往于泉州,并得到泉州达鲁花刺偰玉立的赏识。偰玉立除了邀请吴鉴撰写《清净寺记》和《泉州府治谯楼记》,还聘请他编撰了《清源续志》。吴鉴在编写《清源续志》时结识了航海家汪大渊,在读了汪大渊所著的《岛夷志略》,亲自为此书作序云:“唯豫章汪君焕章,少负奇气,为司马子长之游,足迹几半天下矣。顾以海外之风土,国史未尽其蕴,因附舶以浮于海者数年然后归。其目所及,皆为书以记之。校之五年旧志,大有径庭矣。以君传者其信必可信,故附《清源续志》之后。不惟使后之图《王会》者有足征,亦以见国家之怀柔百蛮,盖此道也。”
而吴鉴在《续清源志》附录《岛夷志略》,不仅是古代地方志编篡体例上的一次创新,更对《岛夷志略》起到至关重要的传播重要,成为《岛夷志略》最早的刊行版本,而这个版本在何乔远编撰《闽书》时,依然在泉州流传。
除了汪大渊,吴鉴又先后结识了泉州诗僧释大圭和惠安进士卢琦。我们最后能看到吴鉴留下的些许文字就是他为释大圭的诗集《梦观录》所作的序,还有为卢琦之父所作的《故前村居士卢公墓志铭》。在此之后再无文字留存于世,想必也是在此之后猝然长逝。
吴鉴来泉州时,应该是携子“懒翁公”一起而来,懒翁公深受吴鉴影响,并颇善经营,后来成为泉州城内知名的富户。然而懒翁公深知“石崇招祸”之故,在儿子客死他乡时,毅然身背祖父与父亲的遗骸,带着父亲的文集,拉着年幼的孙子,散尽家财甘为贫儒再一次远走他乡。不久之后,朱元璋筑南京城毕,广迁天下富户于南京城严加看管,一代巨富沈万三更因富取祸,抄家下狱,株连子孙。不得不说,懒翁公有很深远的预见性和见微知著的洞察力,而这样的能力,也是家世的影响吧。
据《晋江灵水吴氏家谱》记载,懒翁公后,吴氏族人一直小心守护吴鉴文集,不幸的是,吴鉴的文集还是毁于嘉靖时期的倭祸,这不能不说是泉州文史上的一个灾难,而吴鉴作为一代儒士就这样被遗忘在历史长河里。好在吴氏族人自此在灵水开枝散叶,子孙遍布海内外,也许这是对吴鉴等吴氏先祖的最大宽慰吧!
晋邑尚清阁:赖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