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里没有童年这个词,因为,在我最需要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充满幻想的时候,恰恰是我陷入穷困挣扎、孤苦无依、痛苦饥饿、饱受世态炎凉的时光。可以说,我的童年苦难足以将我的生命完全抹去,而且不留一点痕迹,就像很多在那个年代所发生的不可知的,或者当下正发生着的悲剧一样。谁又忆起过他们呢?相对来说,我还是比较幸运的,而这种幸运是诗歌带给我的。所以,这是我为什么在经历了大半生的磨难之后,在获得了所谓成功的事业之时,突然又折回来,放弃了眼前的商业利益,回到纯净的诗歌写作世界中,完成我个人灵魂的感恩。我活着,我感恩。
在这里,我有必要来谈谈我的童年。文学大家中写童年的有很多,比如无产阶级作家高尔基写的《我的童年》,还有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等,大家们对童年的写作可谓经典丰盈,使后人深受启发。童心未泯,也是一个诗人的最佳状态。
事实上,所有的苦难,都是人类的苦难,所有的疾苦,都是人类的苦难,这是我后来对待诗歌写作的一个价值观。我对歌写作上的区分,从来就没有明确过为某一种立场,而是尊我手写我心的直觉。这种直觉就是诗歌里头,为我展示的一种信仰和希望。而在这种希望里,更多的是诗歌所表现的对苦难的人生,所达到的一种心灵上的抚慰与美的愉悦,写诗是因为在审视个人苦难时,获得了一种生命的意志力。这对我是至关重要的。没有这个意志力,我不可能越过我命运的苦难,而抵达我的现在。我所说的现在并非外在的那些东西,比如金钱、名誉、地位和生活方式的改变,而是我对苦难本身的一种存在的敬畏。苦难可以阐释和解构,但不足以歌颂、娱乐或者赞美。
我的童年是极其曲折不幸的,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的整个童年时代。我父亲是一个极平凡的农民,他身材矮小,身体瘦弱,身上唯一的亮点就是仁慈和勤劳,为养育后代付出了全部努力,甚至是生命,但仍然难以完全改变我们的贫困。我母亲在生下我不久,就患上了精神分裂症,经常披头散发地坐在野外。我们兄弟几个的童年就没有享受到正常的母爱,母亲只是给了我们生命,我们是一无所依地来到这个世界的,父亲是我们一家唯一的:靠。我奶奶最初只是一只眼睛失明,后来,因为经常流泪和烟熏,另一只能看到微弱亮光的眼睛也看不见了。我有兄弟六个,我排行老大。父亲养不活这么多孩子,就把最小的弟弟给人施养了。即使是这样,家里还是非常艰难,我没读完初中便失学了后来,三弟因无钱治病而死亡,不久,二弟因患精神病而失踪,而四弟十二岁时溺水身亡了。兄弟们相继地死去,让我的童年更孤单凄苦,心中恐惧不已——人们说我家里有鬼,我在噩梦中度过了不知多少个黑夜。而在这样的处境里,我不得不歌于内心的幻想,以面对非现实生活的虚空。
农村刚搞土地承包责任制的那一年,父亲为了多种几亩田,让一家人可以吃饱一点,举家外迁到了离家乡几十里外的黄金湖农场种地。我的父亲带着最朴素的爱和承担,第一次离开我们的出生地,到异地谋生。一个人离开祖宗之地,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饥饿,我们一家一直生活在饥饿边缘,我们被一个民族的巨大苦难所忽略不计了。但这种迁移求生,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了自由想象的空间,这是我诗歌的源头和起点。从此,故乡一直在我的路上漂泊,它只活在我心里,我一直背着故乡喊故乡。但喊出的不是以前的那个故乡了。那年春节,父亲为了给家里增添一点过年的气氛,为了给家人带来一点过年的欢乐,冒着零下七八摄氏度的严寒,穿着薄薄的两件单衣,独自下湖捞鱼,结果被活活冻死在湖中。乡亲们把他从湖中打捞起来时,已经是第三天了。他的身体被冻得紧紧缩成了一团,双手抱着双腿,乡亲们掰都掰不开。那时我已外出谋生,当我得到这天塌地陷的噩耗赶回去时,父亲已躺在湖边一个过风漏雨的草棚里,而我神志不清的母亲睡在能踩出水来的潮湿的地面上,身上盖着破棉絮,手脚和脸上都糊满了漆黑的煤灰,她一点也不知道我父亲死了。我不满七岁的五弟,扑在父亲身上哭得非常凄惨,那是对我们没有童年的强烈控诉还是呼求?
父亲悲惨的命运,悲惨的死亡,是我生命中的最疼痛部分,至今只要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就会让我泪水长流,揪心的疼痛·父亲化成了泪水,成了苦难的化身,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
诗是心语,诗歌从此为我的心灵说话,为我的内心倾诉。“父亲”因此也成为我诗歌中缺少地不可替的经常出现意象,“苦难”在我的诗歌中,成为“父亲”永远的代名词,父亲等于苦难。
一个人若没有童年,他后来的人生无论如何成功,都是不完整的。再苦的孩子也会寻找他的童年时光,那是他对世界的最初的感悟和幻想,他对成年世界的一种怀疑与追问,他对事物好奇地发现并享受简单纯朴的快乐,哪怕这快乐是如此的短暂易逝。我后来读过《安徒生的童话》,童话就是诗的世界,它拥有美丽的外壳,却包藏着人生最大的苦难,但这苦难又包含了一种博大的爱。安徒生是我最敬佩的一位诗人和作家,我的经历与他有很多相同的地方。安徒生一直想成为一个诗人,但最后决定他的是童话,是童话改变了他对世界的看法,对童年的心灵的关爱和启发,使一个诗人最终回到了本真。但童年的不幸,又使他不甘于没有美的生活,没有诗歌与艺术的人生,生活就如同下地狱。想起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我小时候就有这种借火取暖和做饭的经历,每天上学,回来早一点,就自己动手烧饭,有时,学校有事耽搁回来晚了,家里冷锅冷灶,怕耽误功课,来不及烧火做饭,就抓一把生干苕片揣在兜里,一边吃一边走去学校,吃着吃着,两行眼泪禁不住从两腮流了下来。走到学校,我怕老师和同学看见,就赶快把眼泪擦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教室上课。
我早期的诗歌写作,就是一种自然的直觉,我写了很多的乡土田园诗,它是我生活在别处的一种向往。我写乡村的庄稼、河流、树木、农民、炊烟和牛羊等等,就像一个画家最初画的静物和风景。我写的是静物和人,我的诗歌与自然的对话是融合的,但也是静止的,没有多少流动的意象和生命力。因为,我内心有一种理想企奋,有一种自由的冲动,我得挣脱某种有效的束缚。我并没有想到要成为诗人,在我们村里比我有文化的人多得多。也有文学青年。当我拿着稿纸和笔骑在牛背上想写诗时,这对于某些人来说是一个神经质的开始,但对于我来说,那是一种内心的诉求。否则,我会更为孤独无望。父母死后,我了无牵挂了,但我更成了一个叛逆者,这种与苦难身世的对立,给我一种痛快淋漓之感。我的青年时代,就是背负着沉重个人身世在这个世界上孤立而东奔西突的。这时候,我的诗歌多以表现现实命运中的自己与社会之间的巨大挑战。但这种情感让我一时难以把握一个绝对的方向感,我在家乡的土地上流浪和漫无目的地神游。我在村办企业的翻砂厂里做学徒工,那时只有十五六岁,正是文学青年时代,我默默地加入了这一行列。我当时读到的是难得的《诗刊》上的诗歌,诗歌一下子点燃了我内心的火种,我把这一时期称为我灵魂的革命。我的独立自我写作,正是从自身的灵魂革命开始的,我似乎要完全彻底地将我身世的苦难革去,这充满了刺激和冒险精神。
要革命,但不是革诗歌的命,我不是诗歌烈士,我要革我灵魂的命,我乡土的命,我农民的命,我苦难的命。我在当学徒工期间,常常一个人坐在翻砂厂的后院墙上,苦思冥想出来的每个诗句,好像都是通往自由罗马的大道。经过几年的挣扎,我开起了一个小型翻砂厂,手头有点余钱了,就去购买文学期刊,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文学期刊繁荣的时候,一本《诗刊》在手,常帝觉得高人一等似的。其实,这种切近诗歌的行为,在今天看来不外平也是种时尚先锋的标志。但好景不长,我的小厂因被人陷害而破产了,我负债外挖煤,后逃武汉,想重新杀开一条血路。我的诗歌写作与我的灵魂革命是同步进行的,那么,我到底革去了什么呢?这样的生存伤痛,也许并不构成天然的酷意,但是,这迫使我不得不对生存的本身做出思考。我的成年时期过早地到来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我们传统教育的一个说法,它是正面的苦难教育,比如“多难兴邦”,小孩从小接受这种成年人的世界观,但是“少年老成”并不是一种成熟,相反它是一种伪苦难,当我们的苦难教育都是伪的时候,还有真正的悲剧诞生吗?比如,我的苦难能算是苦难吗?我只是为饥饿而奔走,我写诗也是因为精神的穷困,我的灵魂有痛苦和耻辱,而且,从我身世上,更多地折射到了我的家乡我的父老我的兄弟我的乡土的沉沦,他们的命运也是要革去的命运吗?这是我的诗歌《乡亲》诞生的根源。
九十年代,我在武汉完成了青年生命的重塑,这一过程虽然没有血雨腥风,但也有灵魂激荡和爱恨情仇的灵与肉的搏斗。这一时期,我陷入了个人利益的打拼与努力,写诗只作为一种内心的秘密活动。商业活动为我的灵魂的革命与重塑,撞开了一个更广阔的视野,正如乡村的旷野窄门,突然被我的灵魂打开,展现的是更复杂和丰富的世界,不再是单一的乡村田园牧歌。当这些乡村的诗意被不断地丧失时,我开始反思我的灵魂革命,到底是革除了乡村的诗意,还是创造了新的诗意?在获得了个人的世俗尊严和生存权利之后,我与自然对话的平和平静心境反而更少了,这时我的诗歌在后期写作进入一个更大的困惑期,我写得更少了,原因是找不到灵魂与诗意的对话。因此,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放弃生意而投入乡土诗世界,寻找回我的童年。它是否依然存在?这一阶段,我的写作状态是最亢奋的,也是最痛苦的。
写诗,我是没有假想敌的,只有一个假想的东西,那就是命运,我无法逃脱。一个人穷困并非不幸,但一群人穷困,则是一种罪过。在那个年代,我的绝望就是生存的绝望,我的苦难就是生存的苦难,所不同的是,那不是人为的苦难,而是上天的赐予,我连自我辩护的能力和机会都没有。从这一点来讲,我说苦难是我的财富,我现在更忠实于对这一诗意的感恩。这种对个人宿命的思考,让我渐渐能够认识自我。我掌握了用自己的一套语言系统,来为我的乡村生活及其内心的黑暗铺平道路,这一部分思考后来被我写进了《苦难》一诗中,这首诗是我对苦难的一种哲学审美与人道批判。苦难是诗人必需的通道,但苦难不是我们最后的救赎。我写的《喊故乡》和《野葵花》两部诗集,让我再一次回到我的乡土世界,与我的父老乡亲做一次生命的亲密接触。
有一次,我独自回乡,面对这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我流下了最后的泪水。我曾说过,我在这里想找一个感恩的人都没有啊!现在,我要说,我找到了,它就在我的心里,它就是我的童年,我的诗心。诗人的心,永远装着的是生命的童年。这是我后期写作最大的一次解放,我解放了我的童年,它在我的诗歌里奔跑和歌唱,并时常照看着我的诗歌不至于远离这一方向。
来源: 田禾《红叶的私语》
作者介绍:田禾,吴灯旺。20世纪60年代出生,一级作家。已出版《喊故乡》 《野葵花》《在回家的路上》《乡野》《红叶的私语》等中文诗集12部,以及英、俄、日、韩等外文诗集9部。有诗歌被选入6种大学语文教材和400 多种中外选本。曾获鲁迅文学奖、《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徐志摩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刘章诗歌奖、2013年度十佳青年诗人、2018年度中国十佳当代诗人、《十月》年度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湖北文学奖、湖北省政府屈原文艺奖等30多种奖项。
作者:田 禾(吴灯旺)
编发:吴 杰
审稿:吴小艾
审核:吴合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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